河传

宋代·柳永

淮岸。向晚。圆荷向背，芙蓉深浅。仙娥画舸，露渍红芳交乱。难分花与面。

采多渐觉轻船满。呼归伴。急桨烟村远。隐隐棹歌，渐被蒹葭遮断。曲终人不见。

智者乐山，仁者乐水。温婉的淮河就像一个仁者，没有卷起千堆雪的怒涛，没有淘尽英雄的浪花，只有春风化雨的柔情。往事越千年，赴任途中的柳永在此与淮河邂逅，兴起挥毫后，时光里的淮河又有了一个美丽的注脚。

烟波江上、暮霭沉沉，斜阳草树间，惯看秋月春风的白发渔樵立于江渚上，远处秦淮酒家的招幌在微风中摇曳，秦楼楚馆亮起的点点灯火在忽明忽暗中变为繁星，此刻，已知天命的“白衣卿相”正在这江湖中飘摇。

或许那是一个骤雨初歇的傍晚，淮河岸边，杨柳青青，水面清圆，一一风荷举，久负盛名的才子词人柳永小楫轻舟，“误”入了这片芙蓉浦，悲戚的是，柳永在此没遇到“天涯沦落人”，也无“扣舷而歌之”的好友，兰舟已无人催发，天地间也少了些风月，此时的柳永即使把栏杆拍遍，弦断有谁听？十年来，这位几曾着眼看侯王的清都山水郎终是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。

一阵微风吹过，微醺的柳永打了个趔趄，朦胧间，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、浮动飘忽似风吹落雪的“洛神”映入眼帘，身着罗裙的她在群芳深处徜徉，粉嫩的脸颊隐入初开的荷花之中，在阵阵吴侬软语和橹声欸乃中，半醉半醒的柳永再次进入梦想，这一梦他梦到了有三秋桂子、十里荷花的临安，梦到了珠帘绣户、金翠耀目的汴梁，梦尽了他那无可奈何又似曾相识的一生。采莲女子招呼同伴归去的声音将梦乡中的柳永扯进现实，恍惚间，满船清梦压星河，他低吟道“归去来兮”，将一樽浊酒洒向江月。

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。人终究会被年少的欢喜困扰一生，在水一方的伊人和我们相隔的永远不是那驱舟可过的江水，而是那一条蜿蜒数年的岁月长河，当你“欲买桂花同载酒”，却“终不似，少年游”。远处村庄的炊烟和缥缈的采莲曲逐渐消弭，在水一方伊人的面庞也渐渐被蒹葭遮断，伴着夜幕缓缓降临，曲终人散肝肠断，望着那不舍昼夜的淮水，柳永终于明白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”。

这位长词慢调的开创者，将词体内容由阳春白雪转为喜闻乐见的先驱，一生是矛盾、多舛的，当同时代词人“轻舟已过万重山”，他却“采多渐觉轻舟满”，本应过起“且放白鹿青崖间”“且插梅花醉洛阳”的偎红倚翠生活，他却又在暮年写出“周而复始无休息，官租未了私租逼”的《鬻海歌》。或许当繁星滑落天际，年迈的柳永回首望去，他这一生恰如与淮河邂逅的那个傍晚——也无风雨也无晴。